◎“……抱一抱，沒事的。”◎

“下次記得閉眼。”

這是一個十分短暫的吻, 沒有停留很久，只相觸幾息後，謝淩便退開了。

玄惑遲緩點了點頭, 神游天外地跟著謝淩走進屋內。

姐姐坐他也坐，姐姐給他茶杯便拿起來喝, 姐姐說話他便點頭……

“是嗎？我將才說了什麽？”

謝淩側撐著頭, 笑看著玄惑。

玄惑微怔，忽然回過神了。

他囁嚅道：“……我沒聽。”

“看出來玄惑沒聽了。”謝淩毫不意外, 笑意盈盈道，“所以我什麽都沒說。”

可是……姐姐將才明明動了唇的。

玄惑憑著記憶回憶口型。

依照口型，姐姐說的是……

這、茶、怎、麽、樣？

玄惑微怔。

確實什麽都沒說。

不過，這茶……他光顧著走神了，味道沒嘗出來。

沒打算真的去讓玄惑回答茶的味道，謝淩在玄惑回過神後, 便溫聲道：“玄惑還記得我之前提到過的，待一切結束後, 和玄惑一起外出游玩之事嗎？”

“記得。”玄惑疑惑，“怎麽了嗎？”

“我那次問你，其實還想順道問一問玄惑, 有一個地方不知道你要不要去, 不過, 中途話題好像跑偏了，後來的幾天又太過忙碌，直至今日才再次想起。”

謝淩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杯壁, 垂眸斟酌道。

“還記得我之前說過, 浮生花中存有死者記憶嗎？”

“根據浮生花內的記憶, 我大致記得, 當初微白和蒼淵在奈林城內的住所……不知玄惑，是否想去看一看。”

玄惑神色不變，只淡聲道：“我對他們沒什麽印象。”

謝淩微怔，不過她早便預想到了如今情形，只柔聲道：“那……玄惑想聽聽他們的故事嗎？”

玄惑看向謝淩，眸光落至她那雙隱含期待的黛色雙眼，片刻後，垂眸輕應了一聲。

於是，謝淩開始緩緩與玄惑道出浮生花內的記憶。

她給他講述著微白與蒼淵的相遇，講述著他們為未來所做的規劃，講述著玄惑到來後，他們對於這個孩子的期許。

講述著蒼淵的死亡，微白的悲痛絕望，還有那許多許多個陽光明媚的午後，微白柔聲喚著“乖寶寶”，低聲哼唱著的那些聽不清歌詞，卻又飽含愛意的搖籃曲。

然後便是，微白的離去，她離去前對賀穆的囑托，她在仙宮中所做的事情，她的想法，她的行動，以及，她死前的心情。

講述時，謝淩沒有添雜上她的個人感情，只是誠實轉述著微白那時的感受與想法，充當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，一個講述故事的傳話人。

謝淩沒打算通過告知玄惑浮生花內的記憶，讓他去對故人改觀，亦或者改變自身看法。

她只是覺得，玄惑或許應該知曉微白的那些經歷，感受還有想法。

他說他對微白和蒼淵沒什麽印象，那她便與他講述他們的故事，讓他更了解他們一些。

僅此而已。

再多的，她插不上手，也不會去插手。

聽完故事後有怎樣的想法，或是沒有想法，都是由玄惑來決定，她只需要根據玄惑所展露出的不同情緒，從旁給予他適當的支持，安慰，亦或者默契揭過，從此不再提及此事。

這便是她在這件事上，在玄惑沒有提出更多要求前，所能做的全部了。

故事講完，謝淩擡眸望去，玄惑神情依舊沒什麽變化。

他沒有說話，只是微掩著眸，似是在想些什麽，又像是只是在單純放空。

即便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，給自己明晰了所能插手的界限，見到玄惑這副模樣，謝淩仍舊呼吸微滯。

她也沒有出聲，只是垂眸安靜喝著茶，時不時擡眸看一眼玄惑，試圖從他那近乎於沈寂呆滯的面容下，看出些什麽。

謝淩當然什麽也沒看出來。

最終還是玄惑打破了屋內的沈靜。

他其實也沒有沈默太久，從謝淩話落，至他開口，大概只有五息的時間，一眨眼很快便過去了，但謝淩卻感覺，這段時間，仿佛已是走過一個世紀。

“我沒事。”

這是玄惑開口的第一句話。

“只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，然後，想通了小時候不明白的那件事。”玄惑接著道。

他的聲音是與謝淩言語時，最為常見的，那種帶著淺淡笑意的溫和，但仔細聽，謝淩卻能從中聽出事不關己的淡漠。

謝淩扣住茶杯的力道加大，盡量維持嗓音平靜，溫聲道：

“我能知道，是什麽事嗎？”

“姐姐當初去奈林城，是在城外遇見的我吧？”

謝淩的坐姿變得端正了，玄惑倒學著謝淩側撐起了頭。

他沒有避諱，望著謝淩，視線微微向右下偏移，回憶道：

“早些年，更小的時候，我確實是住在城內一戶人家裏的。”

“不過，我當時一直不明白，為什麽那家人一邊罵著我賠錢貨，一邊又說著讓我多招來點錢財。我明明不是他們的孩子，這麽厭惡我的話，那又為什麽非要讓我和他們住在一起呢？”

“現在倒是明白了。”

“不過我早就不疑惑這件事了。”

玄惑說這話時，嘴角帶著一點淺笑，長睫垂落的眸中，卻十分冷淡。

他不在乎。

謝淩眸光落至淺綠茶水中，心道。

不在乎小時候不明白的那件事有沒有解決，也不在乎他小時候疑惑著什麽事。

只是單純的因為她問了，所以他便回答了。

謝淩說不清心底是什麽感受，只是忍不住動了動唇，出聲追問：

“那後來，玄惑為什麽會去到城外呢？”

在見到微白的記憶前，謝淩一直以為，玄惑小時候之所以會生活在奈林城外，是因為當年微白被微陌帶回時，來不及安置玄惑，但根據微白的記憶來看，事實並非是這樣。

可在那之後，謝淩不是忙碌得沒時間提及此事，便是有時間卻找不到機會，也不知該如何問出口。

從有地方住到衣衫襤褸無家可歸，無非便是那幾種情況。

謝淩不想戳到玄惑的傷心事——即使根據玄惑對於鬼煞河的態度來看，他可能根本就不會為這種事情傷心——但謝淩還是不知該怎樣問出口。

如今有了機會，她一個沒忍住，最終還是問出來了。

玄惑仍舊是那副淡漠神情。

不過，當年的記憶有些久遠，加之那時年紀尚小，他回憶了好一會兒才道：

“那戶人家裏，男主人賭博，輸光了所有錢財。我有一天進門時，偷聽到那人打著想要把我賣去妓院的主意，便逃了出來，去到了城外破廟裏。”

如謝淩所想，玄惑對於當年差點被發賣這件事確實是沒什麽感覺的。

如今時隔多年知曉真相，他也沒什麽心緒波動。

唯一記得的一句話便是，那家的男主人曾說過他長得十分漂亮，能賣出不少價錢。

這句話導致他從小到大從未因容貌產生過自卑，甚至因為這句話，他住城外破廟時，還特意把臉抹黑，避免讓人看清，被一個麻袋套去妓院裏。

除了，當年面對送他兔子紅豆糕的謝淩時，他曾懊悔過，那天那些打他的人跑走時，他至少應該把臉擦幹凈的。

“玄惑的外表……確實很漂亮。”

謝淩僵住，閉了閉眼，恨不得立即收回將才那句話。

想不出安慰人的話可以不說，這說的算什麽話？

“抱歉。”

知曉玄惑不會在意，謝淩還是尷尬補救道。

玄惑笑了下，笑得很真實，似乎真的因為謝淩的誇獎而挺開心。

擡眸瞥見謝淩神情，玄惑忽地想起什麽，遲疑著補充道：

“姐姐，我不傷心的。”

“那家人平日裏對我非打即罵，我離開的一點都不傷心。”

“不僅不傷心，聽說那家人在鬼魅界破時，全家都死光了，我還挺開心的。”

提起那家人的慘狀，玄惑面上的笑容明顯更真誠了些。

玄惑的皮囊本就好看，魔族還善魅惑，即使不特意使用，這種能力也會在日常生活中若有若無地顯現。謝淩瞧了這麽長時間，原本有些免疫了，但偏偏玄惑此刻笑得十分招搖，謝淩沒有準備，擡眼望去，晃了好一會兒神。

回過神，近乎於調換位置的場景重現，不知何時，玄惑從桌對面來至謝淩身邊，坐在她身邊，趴在桌子上，視線一錯不錯地望著她。

剛一回神便察覺身旁有了他人氣息，謝淩身體瞬間緊繃，不過，在發覺此人是誰後，她很快放松下來。

被交往不久的道侶發現自己盯著他出神，不僅被當場抓包，道侶還在身邊饒有興趣地等待著自己回過神來。

這件事怎麽看都會讓人感到十分尷尬。

然而，謝淩的臉皮成功經受地住了考驗，表現得十分鎮定，甚至還轉過頭，和玄惑淡定對視，彎眸笑了笑。

察覺到謝淩回過神，玄惑直起身，眸光劃過謝淩微紅的耳尖，期待問道：

“我若是回想起往事十分傷心，姐姐會怎麽做？”

不明白玄惑怎麽想到了這一點，謝淩答道：“安慰玄惑啊。”

“怎麽安慰？”

玄惑追問道。

這話問的雖故作平靜，語調中卻頗有些躍躍欲試。

看出玄惑用意，謝淩笑了下，“怎麽安慰……要試試嗎？”

玄惑：“可以……嗎？”

“原本便是打算這樣做的啊。”

謝淩拂過玄惑耳邊墨發，望著眼前之人道：“雖然這麽說不太好，其實我還是希望玄惑能夠感到些傷心的……為你所受的那些苦痛和不公。”

因為經受的多了，所以對一切苦痛習以為常，對一切事物平靜無波……

雖然能夠很好的保護自己，但她果然還是想自私地讓他變得更加鮮活。

和他這漂亮的外表，身著的紅衣一樣鮮活。

能夠感受喜悅，感受悲傷，所展露的情緒能夠更加豐富一些。

也不要全部情緒寄托在她一個人身上，偶爾關註關註其他人，在乎一些其他人其他事，就如那天夜晚他選擇不叫醒長生一般，一點一點的慢慢轉變，便很好了。

那一副壓抑至麻木的沈寂神情……她再也不想看到了。

“傷心？心臟酸澀的感覺嗎？”眸光追隨著謝淩指尖，玄惑問道。

這種感覺，他之前好像體會過了。

謝淩：“對啊，抑制不住，即便忍著，那種情緒也會從心中源源不斷地溢出來。”

就如她現下一般。

謝淩心道。

玄惑試圖把那種感覺對應上謝淩的話語。

但他還沒開始，便感到頰側上多了一雙微涼雙手。

謝淩捧起玄惑面頰朝他笑了笑，雙手繞至玄惑腦後，讓他額頭靠至自己肩上，調整成被她環抱的姿勢。

“不是想要知道怎麽安慰你嗎？”

謝淩的聲音從玄惑頭頂上方傳來，聽起來有些發悶，“就是這樣安慰……”

聞言，保持這個動作片刻後，玄惑遲疑著擡起手，穿過謝淩腋下，微微擡頭，直起身，手臂緩緩收緊。

右手扣住謝淩後腦勺，讓她腦袋小心抵至自己頸側，把兩人變為了相互擁抱的姿勢。

“……抱一抱，沒事的。”

似是察覺到了什麽，他不甚熟練地在謝淩耳邊輕聲安慰道。

下顎抵至肩部，謝淩嗅著玄惑身上傳來的冷杉氣息，閉了閉眼。

喉間忽然哽住，某一瞬間，她莫名有了一種想大哭一場的沖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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